陆任逸

桃李不言【二】

无限已是宗师境界，抓一只小猫轻而易举。小黑挣了一路，却见无限却只坐在那里，就能把他安稳制住。眼看就要到西城，无限又一次低声下气地和小徒弟商量：“小黑信我一下，好不好？”

小黑依旧是戒备的表情，无限低头，心里苦笑。抬头却见他嘴唇微张。

“好。”

他心里的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。无限握了小黑的手与他十指相扣，下车带他往自己家里走。路上有邻居问好，他也笑着点头，有人问小黑，他的笑意就更深两分，说这是我的弟子，我家孩子。

小黑冷眼旁观，却有五六岁的小姑娘过来牵他的手。她很喜欢这个漂亮哥哥，张开的小手有点脏兮兮的。

说话的人看那孩子衣裳华贵，都没敢逗他，哪里想得到自家孩子去捋虎须。无限也提了气，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，只是看着小黑如何去做。

花瓣落在小姑娘的掌心，小黑抱了抱她又起身。于是小女孩儿就“咯咯”地笑起来，躲回大人身后。无限低头掩去眼中的湿意。

“小黑，我们回家吧。”

既然说了好，小黑果然乖乖地跟他走。虽然抿着唇不说话，却也没再一爪挠他胳膊上。无限自认这就是很大的进步，脚步都轻快得要飘起来。

他们回院子里，客房是没有收拾过的，无限在李子树上拉了根绳子，拿铺盖去晒。小黑不知道该做什么，就在树下看。

无限很好看。清异秀出的五官，稳重的气质。头发束在脑后，看着并不是精心设计过，束得却很板正，一丝碎发都没有。这样的人，合该是端方仔细的性格，小黑心里对他很是有几分忌惮。

这时候无限看到他，整个人周围的气势都春暖花开一样温和起来，牵着他的手去堂屋，摸了雨前龙井出来泡茶，又在游街走巷的贩子手里买了酪乳刨冰，吃的喝的摆了一桌子。

小黑垂着眼，看不出情绪。无限觉得自己一颗心都栓在他身上。就连小黑放下茶杯，瓷器与木桌磕碰的轻响就能叫他怅然若失。

天知道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一步，小黑心中比无限要紧张得多。他来了京城，却没有寻到一剑知在京城与他接头的人。于是阴差阳错之下混入丞相府隐藏起来再做打算。

这本该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潜伏，他做了侍弄花草的小厮，抬头时候看见小姑娘温暖的笑。玲珑心思百转千回便弃了做任务的心思，好好活着才是正经事，有时间为一剑知和所谓的当年辗转反侧，不如养一朵粉白的牡丹戴在小白鬓角。

可老天是最喜欢捉弄人的，居然又峰回路转地把无限送到他手边来。小黑心思复杂，只装出自己在丞相府管家那儿的那副说辞：年少失忆被人收养善侍弄花草为人胆小害羞。这假象能不能应付得过无限是一方面，他一眼看出自己眼睛的本来颜色还说两人有旧又是一方面。

他并不相信无限，却也不知道从那儿怀疑他，只能寄希望于一剑知的假背景和洛竹吹嘘得一样牢固，能让他有些寻找真相的时间。

无论之前是如何打算的，他已经在这儿了，那就……顺其自然吧。

无限将一碗酪乳递过去，雪白嫩滑的酪乳上撒了蜜豆和水果，浇了满满的蜂蜜。小黑用勺子舀着慢慢吃，他吃得很慢，规矩很好，普通的青花大碗在他手里也雅致起来。

“……小黑。”无限低着头，紧张得嗓子都哑了，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，“你或许不信。你小时候确实做了我的徒弟。后来阴差阳错，我以为……你死了。”

那是一场噩梦，小黑那时候就和他住在这里，却日日都因为目睹家人惨状难以安眠。无限与他约定，要带他去北方玩，看冬日漫天的大雪。只晚了一日，他将小黑送去国师处，那男人哄着个小姑娘，耳朵上的蓝色玉盘晃晃悠悠：“放心吧。”

于是无限就去守卫大典了。那一日，前朝势力做了最后的反扑，王座前无限杀红了眼，在快撑不住的时候，那国师来，与他联手。

当时，京内兵力分为三路，守卫大典的是一路，城内巡逻是一路，殿内又埋伏了一路，这本是安全稳妥的，他们谁都没想到——那些人还能分出第四路。

国师府遇袭，整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化作火海，两个孩子不知所踪。而原因……不过是一个不知感恩的内鬼。

无限在那时候，终于明白了教化于民的意义。民愚则顺，所以君王不开民治，士大夫之所以好贵，便是因为他们是“教化”过的，自认为高人一等。无限想过，做君做臣，要为人民尽心竭力，可若只是将他们视作畜牲，这样的尽心又有什么意义？

教化于民，才可使民风淳朴，人民知法律懂德行，才真的能建立一个和顺统一的王朝，也才真的能实现他“天下大同”的抱负。

可这代价……实在太大了。无限在朝堂中做了许多事，博得了很好的名声。他做科举主考，许多人唤他座师，可他却只能在回家之后看着那颗李子树怀念那个问他：“无限，李子什么时候可以吃啊？”的小孩儿。

“小黑，我不问你这些年遇见了什么，也不会查你说的话是真是假。”无限依旧不敢抬头，“但我请你，留在这里。且给我一点时间。”

好让我把这颗向你的心剜出给你看。